生命的啟蒙

孟樺

席慕蓉在《成長的痕跡》一書中,她說:「所有的記憶都會隨著它的香氣出現在我眼前。我想,我愛的也許並不是花,而是所有逝去的時光。在每一朵花的後面,都有我珍惜的記憶。」席慕蓉對父親的想念、記憶,沿著閃動著溫柔波光的萊茵河,緩緩揚起。

在席慕蓉的記憶中,第一次受到父親的啟蒙是三、四歲的童稚,啟發她對人世間一切的美好與自由的無限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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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正在江上,或是海上。我大概是三歲,或是四歲。我只記得,有一隻疲倦的海鳥,停在船舷上,被一個小男孩抓住了,討好地轉送給我。

我小心翼翼地把海鳥抱在雙手中,滿懷興奮地跑去找船艙裡的父親。

可是父親卻說:「把牠放走好嗎?一隻海鳥就該在天上飛的,你把牠抓起來牠會很不快樂,活不下去的。」

父親的聲音很溫柔,有一些我不太懂又好像懂了的憂傷感覺觸動了我,心中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轉身走到甲板上,往上一鬆手,鳥兒就撲著翅膀高高地飛走了。

啟蒙的經驗是從極幼小的時候開始的。

父親是為我啟蒙的最早也最親的導師。在他的導引之下,我開始對人世間一切的美好與自由無限嚮往。

生命是需要啟蒙的,然而,死亡也需要嗎?

面對死亡,也需要啟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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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回來了的父親再也不是從前的父親了。我從小仰望的高大健壯俊朗而又親愛的父親,如今已是這一盒抱在懷中微微有些分量的骨灰盒中的灰燼,就擺在明亮的窗前,擺在他使用了多年的書桌上。

我實在沒有辦法順從這眼前的一切。

生與死的界線,在這一刻裡怎麼可能是如此的模糊和溫柔卻同時又是如此的清晰和決絕?

面對著父親的骨灰,我恍如在大霧中迷途的孩子,心中的惶惑與紛亂難以平服。原來曾經是那樣清楚的目標和道路,曾經作為依憑的所謂價值或者道德的判斷,甚至任何振振有辭的信念與論點,在灰燼之前,忽然都變得是無比的荒謬薄弱因而幾乎是啞口無言了。

在灰燼之前,什麼才能是那生命中無可取代的即或是死亡也奪不走的本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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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突然領會到自己正置身在父親曾經讚美過的景色裡,剛剛走過的也正是父親曾經走過的路途之時,心中不由得湧上一股暖流,覺得有種微微的歡喜與平安,好像父親並沒有真正離去,還在我的身邊,在這條美麗的山路上,與我同行。

「爸爸,這是啟蒙的第一課嗎?」

我在心裡輕聲向父親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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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蓉最後一次感受到父親的啟蒙,則是在父親大去,哀傷無度地捧著父親的骨灰,走過他生前曾走過無數次,喜愛、讚美的山林之際,從寧靜的風景裡,體會到生死之外的歡喜與平安。走過五十餘年的歲月,父親仍然是自己生命中,舉足輕重的啟蒙者。

在灰燼之前,什麼才能是那生命中無可取代的即或是死亡也奪不走的本質呢?」面對這大哉問,你我也不免要掩卷沉思了。

春生夏榮,秋實冬藏,自然在如此毫不猶豫的輪迴中,長養了萬物。不惟自然有此遞邅,生命亦有其一貫且不可避免的生老病死。只是,因為曾經擁有太多美好、濃厚的感情,越發讓我們無法輕易地接受生離死別,尤以「死別」為甚。「死者長已矣,生者長慼慼」的不捨,是何等令人難堪?

什麼才是生命中不變的本質?或許「充滿變數」才是生命的本質。既然綠意盎然與枯槁蕭索都是生命的樣貌,那麼,能擁有在蕭瑟而葉落將盡的寒林,感受到初春充滿生機的喜悅;在充滿悲傷惆悵之際,猶存一絲歡喜與平安;在闃黑的幽谷中,亦能望見遠處些微明光的樂觀,應是流浪在充滿變數的生命長河中的我們,得以在迎向無可預測的未來時,有勇氣坦然面對的智慧。這應也是席慕蓉在全神溶入自然而暫忘失親的悲傷時,自覺父親藉著這條美麗的山路,為她作一堂「生死課題」的啟蒙吧!